更新时间:2018-11-17 信息来源:
入春的省府,花枝初绽。市芙蓉幼儿园门前,手拉手站着三个天真的小女孩,都是大眼睛、羊角辫,稚嫩的童音高八度地汇成一个强音:“妈妈——再见!”送走了三位掩面而去的背影。
这天,园里全托的小小二班的花名册上记下了:丽丽:两岁;珂珂:两岁;静静:两岁。都来自大坎油田。入园时间:1965年3月。
“静静,快点,山顶上开满了映山红耶。”
“珂珂,丽丽,你们等……等我嘛。”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跳跃着三个头插映山红、怀抱映山红的花一般的小姑娘。站住了。
“今天我们十岁,映山红作证: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叛变的是小狗!”小手指钩拉着成三角形来回推动。
铃声已第二次响起。珂珂把双手从丽丽、静静的手中抽出,突然迅猛地转身登车。18年的同窗好友,今天就要被各自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拆散了。无声的泪水伴着秋风席卷落叶,在站台上合成一片凄凉。
(一)
银灰色的皇冠轻稳地停在湘中市火车站的停车场。
珂珂轻轻跳下车,抬腕看表,离116次车到站还有一个多小时,走走吧。
街灯把火车站四通八达的路亮成辉煌一片。珂珂的高跟鞋“笃笃”地敲着水泥地面。音乐般的节奏敲出了她三十岁的沉稳,也敲出了她不凡的身份。
有人在看她。年轻男性,各类女性,尽管她目不斜视。她早就熟悉了这种目光,不轻易逛大街的她,走在街上没人看,那才不正常。并不是出于市长夫人的地位,而是先天气质、后天修养所凝练出的自信。不过,她还是从衣袋里摸出镀金眼镜戴上,再把翻下的风衣领高高立起,只露出她挺秀的鼻梁。那一头瀑布般的秀发很浪漫地随着宽松的白色风衣,在晚风中飘起,落下,又飘起。
十年了吧,岁月无情地把我们从少女变成少妇,珂珂默默地想。我,已有两岁的儿子,静静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记得我结婚的前两天收到她的信,“珂珂,我真想去,可带着孩子又太累赘。这样吧,等我们三十岁生日时,我一定邀丽丽一道前往。更多的,我们该聚聚了。”
眼下,她们就要到了。
哦,丽丽,丽丽还没结婚。可她还是少女吗?这些年她常萦绕在我的脑际,人却云雾般地没有着落。也是我的婚礼前夕,她幽灵般地把电话打到家里:“珂珂吗?我是丽丽。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我赶不来。珂珂,好好地享受幸福吧,衷心地祝福你!我会常想你,可你别管我,我会尽力活好些。”
还没等我说话,她就把电话挂了,给我留下关于她疑惑:
“丽丽,教书那会儿就不是姑娘了,哪个不知道,跟那个男老师……啧啧。”
“丽丽去了南京当老板娘了,听说跟着那男人是火车上碰了一面,这下早成一家啦。”
“听说丽丽野心还不小,当老板娘拼命赚钱是想自费出国。难怪不跟那男人结婚。”
…………
女人,也许永远是个谜。即使你再知根知底,也有解不开的谜底。谜一样的女人注定是要让吃得过饱的人用来茶余饭后的消遣的。
时间快到了,珂珂把脚从高跟鞋硬邦邦的后跟中拔出,松弛松弛脚筋便往回走。路边不时有一对对恋人或搂腰依偎,或调笑偷吻。头顶上霓虹灯广告忽闪忽闪的,各种彩色线条交替着在她眼前变幻。珂珂依旧腰姿挺挺,下巴微抬,始终保持那种庄重、高贵,冷视前方。
“从南京方向开来的116次车已经到站。”广播里轻柔的女音却让珂珂在剪票口心跳不止。怎么还没出来,莫是……
“珂珂。”
“静静,丽……”
天啦,那是丽丽?宽宽的大衣那般臃肿,步履又是那么艰难。呵,大衣里分明裹着高高隆起的腹部。
“丽丽,你……慢点。”珂珂一把上前扶丽丽。
“静静,我猜着珂珂最好。看她像比咱样小一成,再嫁两次也不愁。”丽丽避开珂珂的话,想把气氛调一调。而珂珂分明看她笑容后面有太多的复杂。
(二)
如水月光柔柔地透过蝉翼般的丝帘,从奶白色的法式家具反射到微微靠在床上的丽丽的眼里。丽丽双手撑床,吃力地将身体往上挪。环视着珂珂,哦,是市长家的一切。这确实是个有着高度美学观、散发着现代气息的卧室。鹅黄色的金丝绒套式窗帘长长地垂在接近色的地毯上,与半环形的浅色五件套沙发协调地浑然一体。对面的大壁镜中依稀可辨反射过去的身着拖地婚纱、甜甜依在市长怀里的珂珂的娇羞。还有那结婚照的两端挂着的裸女艺术精品,高雅、细腻、谐和、性感。典型的“伉俪情深”加享受的现代化!只看这些,珂珂这些年是出息地上了几个层次!丽丽默默地想。
刚才,小车把我们送进这小院,三人尽管或多或少地有着十年分别又重逢的喜悦,可毕竟是过了闹喳喳的年龄。最先看到的静静,心宽体胖,可眼里像是少了许多灵慧,近乎有些平庸。珂珂保养得很好,比以前贵气,处处都能显示她优越的身份。可丽丽怎么感觉她活得很累,只是不同于自己的累罢了。我呢?丽丽摸了摸将要临盆的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想翻动一下,可席梦思软垫会把振动波传给同床熟睡的静静。珂珂为陪我们,离开她的市长,委屈地与我们同屋睡卷角沙发,看来是睡得不踏实。哦,也许是对我的疑惑还缠绕着她吧。对她们说吗?从哪说起?丽丽一片茫然,然而,往事又像电影般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一切都从浩颖那儿开始。
当丽丽拿着师范毕业的文凭来油田报到时,她怎么也没想到,历尽艰辛逃避了农村小学教师的命运,并不算幸运地来到远离城市的子弟学校当一名中学英语教师却是那么艰难。
“又不是外语系毕业,凭什么教外语。”
师范毕业永远只配教“aoe”。可事实呢,初二的学生愿到她带的班听语法,毕业生也常坐在她班纠正口音。五年了,她爱非所学地坚持学外语,人们为什么就不看实绩?进而是更难入耳的闲言碎语。
“瞧她描眉施粉的,会有什么学问。”
“那一身骚味走到哪儿不让男人发昏。咋来的?哼!”
浩颖来了。在丽丽不知所措而又痛苦无助的时候。这个阴差阳错分到这里的中文系本科生,被丽丽敏慧的思维、超脱的气质和诱人的姿色吸引住了。她的一切,包括走起路来都摆动不停的一对齐臀大辫子,都在他心里构成一个强大的磁场,成为这个山沟沟惟一能抓住他的东西。
人不一定太好了,太好了也许会使人失望,丽丽想。浩颖确实对我不错,我该平平静静地如千万个女人一样做妻子。可女人只是做妻子的?浩颖对我的“好”是爱吗?他应该知道我并不适应这块土壤。何况丽丽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爱浩颖。
于是,她果断地做出了选择。
也不知什么时候,与丽丽的床只是一墙之隔的另一张床上,会在半里传来诱人的呻吟,吱吱呀呀的床板声搀杂着勾人笑、惨人的叫。
报复!浩颖那王八蛋疯了!张兰,这个对丽丽早由忌妒转为仇恨的同行,浩颖并不爱她。
丽丽气啊,恨啊!她想过去撕了浩颖,又想远远地躲开那刺耳的声音。可是,无论她躲到哪儿,那刺耳的、又不能不承认是诱惑力极强的叫声始终缠绕着她。而每每这时,自己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她知道了,蓬发的青春早已被唤醒、被点燃,她惊慌、激动、恐惧。一边恨张兰那便宜的幸福、狂乱的激动,却又止不住想压着同一个节拍喘息和呻吟。
是的,她高傲的外表同样隐藏着疯狂的欲望,她需要男人的抚摩、拥抱,更希望有个人来分担她的痛苦,解除她的孤独。造物主造出男人并不是全部留种做丈夫的。浩颖对于我也不过是男人而已,犯不着那般认真!
人该真实地活着。
后来她要了浩颖。给张兰留下一双红肿的眼,给学校留下一片乌烟瘴气。
“丽丽,怎么还没睡?”
哟,静静醒了。唉,睡吧,睡着了就不想了,丽丽努力地闭上眼。
(三)
天才蒙蒙亮,珂珂醒了。转眼看了看熟睡在席梦思上的两个好友,轻手轻脚下了地。
梳妆台的大圆镜子里,印出个身着粉红色低领口、浑身缀着绣花的真丝睡裙—— 一个迷蒙蒙丰腴少妇!珂珂侧着,转着,左顾右盼,最后朝镜子里的人满意地笑了。今天整三十,一身线条还柔和流畅:乳房依然丰满高耸富有弹性。那澡堂里看见的瘦女孩的嫩脸蛋有什么用,漂亮却不迷人。还有两个奶子像空布袋的妇人,对男人还有什么吸引力?女人,最重要的是曲线!没有曲线,没有活生生的青春、才气、温柔、家产,甚至漂亮都是那样的一钱不值!珂珂止不住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臀围,意识到这是一具每个细胞都渴望疾风暴雨般的爱的肉体。
以往从被窝里钻出来懒懒地坐在这儿,丈夫紫斌总要从背后再抱抱她的身子,默默地欣赏一番他镜子里的妖妻。似乎只有这样,他一天奔波流汗才不觉干渴。他的确太忙了,与妻子的爱抚几乎就是早晨这会儿和晚上妻子迷迷糊糊睡去后他才上床的亲热。可他毕竟什么都能给她:别人的羡慕,妻子自己的畅通无阻,一切虚荣心的满足。是啊,该满意了。珂珂对镜子里的人挤了挤眼。
丽丽,丽丽一向思想超前,才气横溢,是珂珂惟一自愧不如的女子。现在……“嘘——”呵呵叹了口气。
怎么?好像并不轻松,还有点遗憾。
算了吧,今天还有多少事儿要干。晚上的生日舞会,市委书记还得亲自去请;新闻、文化界朋友全是些“脚底摸油”的货,再一一电话通知;乐队还缺支单簧管,得到市歌舞团借。当然,这些并不要自己亲自办,可毕竟还要过问。珂珂赶紧换了套时装,在脸上淡淡地施了些粉,再在大眼睛上勾了勾眼线,侧脸审视了更有神的亮眼,更光彩照人的脸庞,最后喷了些发胶,把发型定成现代派,满意地轻轻走出卧室。
孩子在爷爷奶奶家带着,丈夫此时还没起床。珂珂拿来一个袖珍小本,把今天要办的事挨个记下。从学校毕业分到市晚报当记者直到现在,她已慢慢由十分随意进步到现在的忙而不乱。如果婚前还是自由自在的,自嫁了当时是电子集团公司经理的紫斌,就自觉不自觉地收敛了许多记者的洒脱。随着丈夫官位的升迁,珂珂便跌进了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由无数双眼睛组合成的包围圈中。她无可奈何,又只能封闭自己。因为她太清楚,她的一切都连着丈夫的乌纱帽,连着他辉煌的前程。她开始习惯做丈夫的陪衬和点缀,在各种宴会、舞会、聚会中,为丈夫争辉。从丈夫高兴地说、爽朗的笑中,她知道了丈夫对她的满意。从别人火辣辣的眼神中,她更读懂了众人对丈夫的忌妒,包括他的上司、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笑脸,一甜音,无时不在烧灼着官场上男人焦渴的心!当然,她又清醒地知道,忌妒仅仅是忌妒,不会造成恨,丈夫步步高升到今天的市长就足以证明。
珂珂心里掠过一丝得意。
谁的声音?“人不能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从窒息人的应酬,从你自己过于理智的规范中走出来吧,复活你的天性,真实地对待你的人生。”
真实?谈何容易。身份呢?
身份,狗屁!可是,今天能骑着自行车邀请市委书记?昨天,昨天就通知了“皇冠”。“唉——”珂珂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真的,要不要请“他”?这可是一向果断的珂珂想了一个月的问题。
(四)
“珂珂,你起来我都不知道,看我睡得多死。”
“没事多睡一会儿吧,静静。丽丽还睡着吧?”
“她昨夜好晚都没睡,不知在想什么。珂珂,我看丽丽像是这几天要生了,我明天就送她回去吧?”
“不,静静,我想好了,叫丽丽在这里生!”
珂珂心里能掂量,丽丽临盆还外出,至少是没人保护。聪明的丽丽啊,你用整个生命孕育着爱,爱的源头又在哪儿?他为什么不来承担爱的责任?
“丽丽——”静静的唤声牵过珂珂的视线。珂珂看到了卧室门口站着泪眼朦胧的丽丽。
珂珂赶上前说:“我已吩咐保姆,这些天单另给你做好吃的。不用担心,有我们呢,是不是,静静?”
“是啊,珂珂这里条件多好。”静静附和着说。
“静静,今天你陪丽丽,晚上是咱三人的生日晚会,我去准备一下,到时得好好尽兴。”
(五)
珂珂走了。丽丽嘛,要她多休息。静静一人来到阳台上望着宽而幽静的庭院遐想着。
女人就女人,都需要爱。爱的归宿该是婚姻。爱上一个男人,就一心一意地嫁给他,守着她生孩子。丽丽又何苦。什么人不好爱,偏爱这种没结果的,还要承担无尽的痛苦。
从前的丽丽可不是这样,她和珂珂被称作班上的孪生姐妹。一样有苗条而丰润的身段,美如天使的容貌,细如凝脂的肌肤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走到哪儿都能发出迷人的光。加上功课好,爱好广,浑身上下的活力多得像要溢出来。当年,我们三人形影不离,可多少次我暗自悲伤。
二十岁的我们分开,丽丽动荡不定,珂珂稳扎稳打,我却平淡无奇。唉,生活就是这样改变着人,也改变着人生活的模式。在大学里,我也曾热衷于女生高喊的“走出家庭,爱情至上”。可选定了丈夫,就跟着他又回到家庭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
难道一生就这样了?我何尝不想干点什么,一个中学教师,累死累活地为他人作嫁,最终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教师,有多大奔头?只好精力转移,丈夫、孩子就是生命的全部。
当然,我也知道当今的时髦,有丈夫太不够,有情人才充实。一次婚姻只是家庭的句号,并不是人生的完美。可是,生生死死的感情折磨,爱来恨去的会有什么收获?像珂珂那样幸运倒也罢,如丽丽那样,我可受不了。况且三十岁的人,毕竟不再如花。
(六)
要我多休息!能休、能息那倒好了。丽丽在床上沉沉地翻了个身。
珂珂、静静是让人信赖的。可她们一定觉得我孤独、可怜。不!我毕竟拥有。无论是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我毕竟拥有,总比白如空空的好。是啊,没有丰富的生活,来世一遭干吗。
可这种拥有是不是磨难太多?
哦,腹中的胎儿又动了。这个小调皮,一定极像爸爸。他是爸爸的造物,却没有,也许永远都没有爸爸相伴。
“丽丽,下决心吧。如果能为孩子找个什么代替爸爸,哪怕九死一生我不会含糊。可是,我在这尽责,另两个孩子将失去爸爸,还有她,她的确无辜。”
“阿伦,你不要内疚。我当初缠你,并没让你承担责任,我只是想好好爱一次。从前我没真正爱过,今后会不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抓住眼前的爱,撕心裂肺地做一次真实的女人。”
“可是,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对孩子不公平,对你更残酷。”
“孩子是你的,更是我的。他作为我们爱的结晶,生下来我会好好爱他。”
…………
哦,真怪,与此同一个内容的对话在以前也有过一次。
“什么,你要去流产?不行!”
“行不行由不了你。”
“我是孩子的爸爸,孩子是我的,我要保护他。丽丽,求求你,我们结婚吧,我会好好爱你。将来孩子生下来,我们不也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
完整?幸福?没有爱的前提?废话!巫刚,永远不会懂得家的含义。
当初变态般地要了浩颖,报复了他们,应付了孤独之后,只觉得更惨地走进了一座荒坟。阴森、凄凉、恐怖、绝望。终于有一天,丽丽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是连那块土地都毫无眷恋地离开。命中注定巫刚要做替死鬼,这个只认识丽丽肉体,却无法进入她灵魂的凡夫俗子,以他80平方米的“新新酒吧”让丽丽做了老板娘。
如果不是在夜大英语班遇上兆伦,也许丽丽永远会行尸走肉地生活。给巫刚一具僵尸般的肉体,给他一份在众哥儿们面前的得意。他给丽丽一份丰厚的经营报酬,给她一个实现自我的栖身之地。拉平啦。然后丽丽就能说:我永远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我没有爱,你们也别干预我。自然,上宾馆,下酒楼,跳舞、美容、健身。只要她愿意,随时还可以吊几个男人玩玩。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一百零二次又有什么两样?
…………
“丽丽,你醒着啊。保姆刚做了汤,快趁热喝吧。”丽丽被静静催着下了床。
(七)
丽丽要到外面散步,快生了,多活动好。不要我陪,看来有许多心思要想。唉,由她去吧。
女人,苦啊!生孩子要命,乳幼儿可是马拉松般承受折磨,侵食青春。无援的丽丽,你可怎么过啊!
静静记得把第一个孩子死去活来地生下来,却病歪歪地长不好。眼看自己没多大奔头,孩子再混不出个样来,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下决心超生一个,好让自己有个精神寄托。
那年躲躲闪闪地怀上老二,拖到七个月,还是被逼上了引产床,孩子真命大,那天正碰上我的好友当班,手下留情,给引下个活生生的孩子。
不足月孩子,没把人磨死。孩子生下来不会吮奶,本来就奶水不足的我,全靠使劲挤着喂孩子,挤呀,挤呀,乳房被挤得变形了。多少人来提醒,这样会把好好的乳房挤坏。唉,我又何尝不知道日后的形体对女人有多重要。不能给孩子先天满足,就得让自己多受点苦弥补孩子“后天发育”。人,哪能同时顾几头呢。孩子、家庭是我全部的希望啊!
越是不顺,越是接二连三的倒霉。孩子两个月过后,我那乳头开始干裂。每次喂孩子,随着孩子吸奶的频率,我的心随着颤抖,千万根针像是同时扎来,乳房连着周身的血管被扯得撕心裂肺地痛。那是怎样的一种苦刑啊!静静强忍着,一次次,一天天,一月月地含泪忍着。滴进儿嘴里的哪是浮汁,是一个母亲的血,全部心血!
静静擦了擦眼里的泪,回过神来。唉,孩子大了,自己却整个毁了。由于乳房萎缩,如今是一大一小两个不等式,走路都平衡不了。造孽哟。
(八)
节奏分明的步子将焦躁不安的韵律一步步从脚尖弹出,在办公室浮动、弥散。站住了,又是三分钟。珂珂的脚终于移到电话机旁,拨通了“629487”这个记忆深刻的电话。
对方的话语如粒粒跳豆蹦进她耳里。“离晚会开始,嗯,还有58分。当然,不论你犹豫了多久,最终还是果断了一次,尽管是惟一的一次。只是再有半小时等不来邀请,我就自己去了。这种场合不能没有我,是不是?”
对梁帅,珂珂从开始就毫无办法。
老实说,紫斌是一个好丈夫。尽管他不能常陪着娇妻,可他把珂珂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但珂珂越来越觉得生活像多了点、又少了一些,就说每次跟丈夫出去,穿梭于各种露脸的场合,珂珂一方面风光、荣耀,另一方面又很紧张地、挖空心思地思维、谈吐、说笑。可欢喜热闹之后,珂珂心灵深处的孤独和疲乏就像退潮后的海滩立刻裸露出来。
梁帅什么时候闯进她的天地的,珂珂记不清了。只知道一向沉稳,有主见的自己,像是逐渐被引进他事先设计好的陷阱。珂珂挣扎过,反抗过,可毕竟她本身是柔弱的,面对那色彩斑斓而又清香四溢的禁地,最终还是难以逃脱它的诱惑。
“不想承认?不,是不甘心!堂堂的市长夫人,漂亮、灵秀、多情还有才气,会在一个小小的科员面前屈服?可是珂珂,别忘了我是学了四年哲学,又研究了两年心理学的。不错,你是市长夫人,可你更是女人。女人的天性,女人的一切优点都那样完好地集于你一身,这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你应该尽情舒展你美的天性,而不是压抑。何必做得那么孤清,那么冷艳,拒人以千里之外。”
“算了吧,研究生,别自命不凡了。你高深的知识,神秘的研究理论,不是对任何人都能套用的,至少对我不行!我不缺少爱,为什么要你的……”
“不,你缺少港湾,心的港湾。你其实很累,整天绷得太紧的神经需要松弛,更需要能进入你心灵深处的爱!这些,你的市长没法给你!”
“不,不,你错了,他很了解我。”珂珂明显虚弱多了。
“是啊,了解,而不是理解。他能让你富足,却不知你需要轻松式的愉快;他能让你活得有身份,却不知道你渴望像自由的鸟儿一样活得自然。自然,当今有几个人敏悟这是最好的活法!”
一个又一个回合,能言善辩的珂珂招架不住了,几乎都以沉默认输。虽然有时她还嘴硬,那也纯属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太神了。没有谁这么深刻地洞察过我,珂珂想。深刻得像扒光我全部的衣服让我一丝不挂地裸露在他面前。不,不甘心!可是珂珂清楚地知道,这不正是自己长期以来的内心苦闷。
就这样,珂珂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今晚的舞会上,我不会失态吧。对丈夫的内疚,对梁帅的倾慕。珂珂捏捏太阳穴走出办公室。
(九)
富丽堂皇的大厅今晚完全换了个气氛。主人翁珂珂的打扮把今晚的主格调定在清纯、活泼的童话般基调上。她齐腰的披发梳成了两条长辫,摇摆在溢满青春活力的大红衣裙上。辫梢上竟插了朵鲜艳艳的映山红花。没施一点妆的脸上也如玫瑰般地鲜嫩自然。加之弥漫在整个大厅里的《金色的童年》主旋律,把满座宾朋的情绪调得如孩童般跃跃欲试。
丽丽:“生日快乐”大牌匾上画着可爱的小鸭,那是我儿时的玩具拖车。记得小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玩,常为谁来“掌舵”而翘嘴巴。今天的小鸭车被三束映山红花拉着,在和风吹拂下,缓缓地驰进一个蓝天白云下的绿洲。难得珂珂的精心。可三十岁的人,是新年的钟声撞不出喜悦,却在灰色的伤感中沉沉地怀念童年的年龄。
静静:那三束鲜艳艳、水灵灵的映山红是我们十岁那天采的,珂珂辫上的花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天我给插上的呢。依然那么活鲜,也许永远不会枯萎。还有左边的那个童话小屋,是我们小时候玩“狼外婆”游戏的地方,装了我们整个童年的梦啊。唉,走远了。不,我要找回童年!至少在心里要如孩童般纯真。
珂珂:过去的十年,生活经历的隙缝中都塞满了三百六十五个的春风秋雨。风来雨去地粗糙了少女的稚气与鲜明,到了三十岁的今天,我们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的含混不清和陈腐世故。就这样虚张地耗食青春,还是让生命开满鲜艳?童年,是可以漫不经心地挥霍时间和想象。可三十岁的今天还敢掉心轻心吗?
全场都静了,默默地注视着珂珂深深的一吸。“呼——”宝塔形大蛋糕上30根蜡烛熄灭了。
“啊——”“哦——”全场欢呼,鲜花、掌声,笑语、祝福连成一片。
第一个中三曲是珂珂和市长丈夫跳表演舞。珂珂优美的舞姿让上百双眼跟着她旋转。跳得紫斌忘了场合,只把她往怀里拉。皆大欢喜,珂珂最后一个下腰造型算是答谢众来宾。
珂珂缓缓地、微笑着走到丽丽和静静身边。对面就是梁帅,不看也能感觉那双大眼在专注地看着自己,多像第一次隔得那么近……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珂珂到雅芳酒吧一坐就是一小时。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坐下个年轻人,大概二十七八岁。很男子汉的轮廓,衬着一头乌黑的自然卷发,确实帅气。他们面对面地低头啜饮,珂珂恍惚觉得他们的头几乎碰到一起。一阵立体声音乐从酒吧柜台那边涌来,才让她产生距离感。就在这时,对面的他眼睛亮亮的勾人魂魄地朝她一望,像打招呼,像是跟她很熟,彼此心照不宣。
珂珂嘴唇一颤,也一笑。马上笑纹又凝固了,僵在脸上,暴露了她内心的矛盾:我不该笑的。可他紧接着又把头调皮地、重重地一点:他在盼望同我接触。还想让我迈出第一步,休想!珂珂端起杯子,垂下眼睛,狠狠地把褐色咖啡吹得蹦跳不已。
时间过去了难堪的一刻。
后来他起身走了。珂珂笑了,一个太自信的饮伴。珂珂装得若无其事,可四大皆空的感觉使她无意再坐下去,只一会儿,她也起身走了。
“市长夫人,我一走你的咖啡就没味了吧。”可恶!这人居然躲在门外。珂珂只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尴尬。
…………
音乐又响起了,珂珂站起来。今晚自己是天使,应该把幸福像分蛋糕一样一块块分给大家。第二曲按惯例该请市委书记,但珂珂此时那么强烈地想走向梁帅。她知道不仅仅是梁帅在盼她,更重要的是今天该勇敢地走出三十岁后真实的第一步!
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珂珂微笑着,最终还是走向市委书记。
静静真有些眼花缭乱了。看着应接不暇的珂珂,再看看珂珂安排来邀请自己跳舞的男伴一个个扫兴走了,她这才有些遗憾。人说,上得厅堂的女人是上等的,眼下佳宾云集的漂亮舞厅该是厅堂了,而我早给自己安排一个冷板凳,自然只有回去下厨房了。
平日只想当好一个家庭主妇,静静好像从来只知道让孩子如何精彩。记得还是早几年,全市教育系统搞交谊舞大赛,学校仅有的几个女教师毫无挑选地全上场。静静也挤出几个晚上去学,可快到比赛了,孩子生病住医院,仅有的一次活动最终也没参加。这以后,常有同伴拉她舞厅坐坐,她是再也提不上兴趣,整天是大孩子的学习,小儿子幼儿园接送,丈夫每天上班要备好的中餐。就连在大学里极爱恋的录音机,也是孩子开着热闹热闹,她被家务困得早没了音乐反应。
眼前的热闹情景,让静静只能回忆,那时大学的静静也如同现在的珂珂一样,被人争着抢着邀,那时的青年舞跳得多有生气,一群男同学把静静衬托得格外风光。
日下,一贯沉静的丈夫也时不时地出入舞厅,美其名日——陪客,是工作需要。不行,只有我活得太没趣,太迂腐,我也要丰富!
可是,回去呢?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
再说,发胖的身体和比同龄人出老的面容还能在显眼的场合争辉?
丽丽坐在位子上,两眼盯着旋转的七彩球灯,看着它把各色光环投向舞池。
舞厅,她太熟悉了,专骗老外的高规格的,专供下九流的低档次的,她去得多了,多得记不清。可有一次,她却忘不了。
那晚,以红黄灯为基调的神珑舞厅,幽暗、温馨、浓烈。歌手也换得不错,女孩音色甜润,小模小样的颇能吊某些男人的胃口。她更欣赏那个男歌手,声音撩拨得让人心里时而呼呼着火,时而凉风飕飕,音质里的狂放、野性、阴冷让人想到火山、森林、沙漠、死亡。
好在丽丽在等人,等一个她要正而八经对待的人而正经的人。
“对不起,来晚了!”兆伦急喘却帅直直地站在面前。
丽丽莞尔一笑,露出不轻易笑出的两个酒窝,说:“你并没有迟到,请吧。”
兆伦坐下一看,桌上摆着的刚上的饮料、食品多半是他爱吃的。他狐疑地抬头看她。
“没什么,凭感觉。”丽丽又发自内心地笑了。
是啊,第一眼在夜大英语班见到他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感觉那深邃的眼,微闭的唇包含了一种智慧、果敢、自信、坚强。那微黑的四方脸,不胖不瘦的高个儿身材,就是陌生人也能生出安全感——一个地道的男人!
后来她知道他叫王兆伦,就是巫刚和他的哥儿们说起来就唾沫飞溅的人。
“那小子何苦,累死累活地挣点钱,这一捐就是十万,平日那汗珠子不就白淌了?”
“说他充积极吧,上面头儿来检查,他可一个子儿也不白送,哪儿有灾有难,建儿童乐园、敬老院,他可好,一出手就上万。”
“这小子还学问着啦,舍得流汗不假,可他那经营之道,听说翻了不少老外的书,神啊!要不——他妈咱们也是淌黑汗,就下不来他那些钱。”
“我说啊,他那一身才干,别说当咱‘个协’的头儿,就是搞个省长干干也是合适着呢……”
眼前真的是他们说的那个神秘人物?丽丽仔细看着兆伦。
“跳一曲吧。”兆伦没被人这样看过,站起来邀丽丽,以解除自己的难堪。
这感觉特别好。飘曳的音乐,幽缓的舞步,柔柔的情感。以往怎么除了刺激、烦杂、空寂就找不到其他感觉。
“丢了工作跑这么远干个体?”兆伦发问。
“这并不重要。人该懂得真实地对待自己。你不也丢了科长,选择一个施展才能的大舞台?人,不论到哪,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要有价值——社会价值、自身价值!”
“那么下力学外语,想出国?”兆伦又问。
“出国有什么不好,有机会挣外国人的钱才是真本事,那样用不着对着贫困的国民内疚,挣下点钱再捐出去。让洋人的水肥中国的田,岂不更好?”
“可干这一行挺难的。”
“没有苦苦寻找心的归宿难吧?什么都不可怕,怕的是心飘忽不定,还死灰般的冷。”
说完,丽丽突觉一阵心酸,赶紧靠靠兆伦厚实的肩。这里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吧?跳的人意醉神迷,喝的人醉眼惺忪,人们可舞可醉。这里温暖如家——丽丽想。
这里又有家里享受不到的乐趣——兆伦越跳越潇洒的舞步告诉丽丽他此时的感觉。
……
可惜,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看跳舞吧。丽丽机械地把目光投向生日晚会里双双跳舞人。
珂珂和梁帅滑进了舞池。
“对不起,梁帅,我没办法,委屈你了。”
“不,我看出你尽力了。在你心里能矛盾,能斗争,就有我的位置!”
什么都不要说了!重要的是理解!
这时的珂珂切实感觉自然、轻松的可贵了。今晚尽管优雅、风光,可行动却不在心的轨迹上。倒不如那天在梁帅15平方米的陋室,“小三洋”里迸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旋律,她全身化作阵阵暴烈的节奏,如轰轰烈烈的雷鸣闪电。她从来没跳过那么狂放的迪斯科,浑身大汗淋漓,连内衣都湿透了。可她还不停地跳。她太难得这种无需掩饰的机会了。跳啊,跳啊,直跳得站立不稳,梁帅把她接过怀抱为止……
想到这,珂珂主动加快了旋转频率。晚会中的一切她都不看,只望着满头的灯光、彩球、拉花由无数的彩圈变成混浊一片。
(十)
晚会结束了,丽丽是惟一不必收场的,独自先回到珂珂的家。
打开壁灯,房间里清清淡淡,乳黄色的主色调,显得格外宁静和幽雅。那么巧,有块天地也是这样宁静和幽雅,只是主色调是淡绿色的,更有一种自然的静。可是,丽丽却在那里享受了从未有过的疯狂。
哦,那天是兆伦约的我。他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了。丽丽约了他几次,他也该回约一次了。
一进他的家,丽丽就看见兆伦慌乱的眼神,她知道是自己身上这套连衣紧身裤放出了奇异的光。本来就曲线分明的体形被衬得更为性感,裸露在外的细嫩的颈、白白的臂,开得很低的领口时隐时现的露出一条深深的乳沟。何况还有一双销魂的眼、诱人的酒窝。她走进屋,立刻感觉到了一阵发颤的气息像电流一样从兆伦身上传到自己蓬蓬跳动的周身。继而又看见了,兆伦如通了电的机器人一般走向她,粗喘着鼻息。却在一米外站住了,极力地搓着手,直到浑身战栗——还是个过于老实的正人君子,丽丽的心在笑。
丽丽可不,她已被长久的爱烧成烈焰里的火。她抢一步上前,拉过兆伦的手就死死地压在自己两座软绵绵、紧绷绷的火山上。她爱他,从未有过的渴望烧灼着她,使她产生疯狂的奉献和索取感。她要让他活吞吞地吃了自己,她也要贪婪地吸空他的灵魂,让他死去再复生!她跳上去勾住兆伦的脖子狂吻不止,那种亢奋得近似痛苦的声音从她的嘴里漏出,她感到胸腔里一阵胜过一阵的闷闷的尖叫声,浑身像着了魔似的颤抖不已。
屋里突然漆黑一片,她被一个饱满的身躯紧拥着投人熊熊燃烧的火海……
……
“噔噔——丽丽,开门。”哦,静静回来了,丽丽立刻收住已上脸的激动。
同紫斌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当然也送走了梁帅。
梁帅的嘉陵摩托风驰电掣般地超过了那些轿车、面包车、吉普车,珂珂真高兴。那“突突突”的强音像在高唱一首激进的歌。把珂珂今晚对他的内疚也淹没了一些。
紫斌还有点事,珂珂倒也想一人静一静。三月的晚风是凉意夹着温暖,路边的花圃绿了、红了、紫了,街灯一照,闪闪烁烁像与天上星星挤眉弄眼。
有两回,珂珂和梁帅也在这种境地里漫步,一边是大自然殷勤地抚摸,一边是永无止境的海聊:弗洛依德、叔莽华、劳伦斯;张艺谋、巩俐、秦汉;中国足球踢不进世界圈根本原因还是中国人的思想守旧;中国女人漂亮的还多,可爱的太少,是因为她们不会展示性美;中国男人“软体动物”太多,白开水一杯,女人没必要太可爱……。
半月前吧,梁帅约珂珂出来,一见面劈头就说:“你那阳光普照的日子乏了吧,到阴凉处舒展舒展才是享受。当下层阶级在无休止地困乏也就是痛苦中挣扎时,上流社会却和厌倦打持久战。”
“别逞能了吧,我知道你是哲学才子。”珂珂打断了他的得意。
跨上他的摩托车,梁帅便把车开得疯了一般。珂珂倒希望这样——路上的行人看不清我。
梁帅煞费苦心地让我活得自然、轻松,我又何尝不想那样,珂珂想。人在观念中是自由的,在时间中,人又隶属必然。有什么办法。
车在夜市中心停下来:“夫人,今天要让你消荤吃素,当然若要体察民情也请便。”
哦,好丰盛的夜市,我从前怎么就不知道呢?珂珂细看,烤羊肉、烤绑鱼;涮牛肚、涮鸡杂;锅贴、汤包、水饺、拉面;还有香喷喷、油乎乎的卤猪蹄、黄炸鸭。应有尽有直捣胃宫。什么怕别人看到,怕脂肪堆积,全忘了。梁帅一样样点,珂珂就挨个儿吃,直吃得梁帅心花怒放。
“太棒了,只要你不有意掩饰,你比谁都真实可爱。”
我把油油的嘴一撇,心想还能总这么真实。
散步。消化。怎么,又到了梁帅的屋门口?“进去坐坐吧,还不晚。”
最近,我几乎不敢走进这门口,那个弥散着诱人的勉力。实实在在的男人空间,我承认,它强烈地吸引着我。那满满摆放着五花八门的书和乱七八糟的手稿的书柜。吉他、围棋、猎枪、钓竿,墙上有他几笔勾勒得惟妙惟肖的素描画,地上有违章使用的电炉。当然,那里没有我早厌烦的吵人的电话、穿梭般的来人。闹时,音乐像哭声搀杂骂语;静时,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和各自都清楚的东西。
正是这“东西”,让珂珂害怕。可眼下和往常一样,最终长在自己身上的脚却不听自己使唤。
“今天我们好好说说话吧。”一进屋坷坷就提示他,害怕他没事干就……
他懂。每次这个时候他都懂。不说话,默默地不高兴。而珂珂又不忍心,常没话找话说。
“最近成果不小嘛。”珂珂拿起桌子上一沓厚厚的满是字迹的稿纸。有小说,有论文,有随笔。
“男人工作得最好、最成功的时候,是某个女人在他血管里点燃了一团火焰的时候。”说完热辣辣的眼光直射过来。
“别这么看着我。”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这女人不值得你想。”
“不,这比女孩更清纯,比天仙更可爱的女人我想定了!珂珂,你并不是无动无衷,你只是在抗拒。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那么拘谨。”
“不抗拒,天天和你卿卿我我又能怎么样?会有什么结果?
“不怎么样!人只要找到自己心的港湾,就好好地在那避避风,休息休息。爱无所谓结果,用生命和灵魂去爱,爱进骨子里、血液里还不够?”
梁帅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其实,每个人生的尽头都是一座坟,要是净担心将来怎么样,那今天还活着干吗?”
“世上几乎没有一个男人能在没有女人的情况下活得十分开心。当然,缺乏同男人的亲密关系,女人在这个地球上也不会活得很高兴。”
“我有男人,有丈夫,你那么肯定我会不高兴?”珂珂好不容易找到反驳的话。
“我知道,可你丈夫没有的,我能给你。你很完美,你的生活也应该完美,何况,只有在这完美的关系中,你才能获得真正的个性和独特的存在价值。”
唉,珂珂知道,她又要败下阵来。每次的交谈,她那心理城墙就被哗啦啦地剥落一层。城墙还有多厚,还能抵挡他多久?珂珂真的不知道。
“你不是喜欢劳伦斯,”珂珂停了一会儿,说:“劳伦斯都承认,人的一生是场悲剧,弗洛依德也这么看。一方面原始欲望蠢蠢欲动,一方面却是现实和意识的管束。于是,人永远处在自我分裂的状态中。人所能做的,只是认识自己的原始冲动而最大程度地控制它们。”
“可你怎么不记他另一句话:人为真实而奋斗就是美,放弃真实就是恶。没有任何一种文明曾把性赶入地下,把裸体驱进厕所。你怎么总是残酷地把人性往坟里赶。二十一世纪的文明到哪去了?”他盯着我的眼神变成愤怒的一团火。
可是,我心里……
“梁帅,对不起!”珂珂柔柔地、内疚地边说边走向门边。
还没等珂珂走近门口,梁帅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抱住了她,很性感的唇吻压着她。珂珂只觉得窒息、昏厥,可干渴的唇却自然而然地迎吸着甘露。她吸着、吸着,哦,这是进入了什么世界,一切都那么美好,甜润,温暖,舒适,这是美丽的神话世界,或是夏娃亚当的伊甸园……
一双手从珂珂的头后下滑到她的酥胸。
“不!”珂珂一下如梦方醒挣脱了他的怀抱。
“再见!”在他还没从激动中醒来时,珂珂拉开了门。
他的摩托车又疯了一般地在黑夜里怪吼着。
珂珂知道她自己,平日表面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惟一真实的只有自己的心理活动。梁帅,我只能这样,对不起!
……
走近家门,怎么?屋里闹哄哄的。
“唉呀,珂珂,丽丽要生了。”静静急促的声音。
(十一)
这是一张清秀而不失性格、文静优雅又隐隐透出倔强的脸。珂珂看着折腾一阵后躺在妇产科病床上的丽丽,被日光灯照着的更为惨白的脸。她突然想,生命的全部意义似乎都能在这张面孔上寻找到,看看她此时的神情异常平静,痛苦化作飞翔的双翅盘旋在人生历程的天空,所有的记忆便也统统美好而令人神往了。
是啊,记忆,记忆得太多,又像是太少。在这场生与死的搏斗面前,丽丽还能忆什么?又能记下什么?巫刚的暴跳如雷:“野种生下来,我也要捏死他!”父母的怪怨,街坊朋友的冷嘲热讽。不,这些都太不值得想。
“丽丽,不要躲着我,我已在二医院包了房,在那里有我守着你。”阿伦那是第几次来找她,记不清了。丽丽只记得阿伦的妻子,一个极爱阿伦的女人,流着泪来求她:“我们都是女人,同爱着一个男人,可你忍心把他身劈两半?他责任感太强,丢不下我们,也会把你们管到底,这是折磨!你若真爱她,就放了他吧。”
丽丽离开那地方,是放了阿伦?不!她原来就不准备抓紧他。她只想在一个她爱的男人身上真正做一次女人。她让真实的爱永远伴着自己。她走了,让阿伦少一些负罪,更减轻他们双方心的负荷。
突然,一阵痛彻肺腑的感觉袭来,孩子又在拳打脚踢了,她蹙起眉。紧接着又是一记猛烈躁动的剧烈疼痛。震荡在神经末端,几乎撕裂了她,她立刻想拼命地呼喊。喊什么呢?
丽丽痛苦地缩成一团,全身汗如雨下,静静长长一叹:唉,女人!
记得我那次在地狱里走那一遭,还有丈夫陪着。那是捏紫了丈夫的手,湿透了丈夫厚厚的棉衣,让丈夫吓得淌汗流泪,最后在地狱门口颤颤地接过他的儿子,可现在,丽丽要一个人下地狱了,那些张牙舞爪的魔鬼,不会吃了她吧?还有时在眼前晃着的骷髅不会吓着她吧?不,我要陪着她,还有珂珂。
真正具有现代气质的女人是骄横的女人——谁的话?静静想不起在哪听过还是看过。只一天的时间,静静奇怪地从两个好友身上看到了些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是什么?她一两句说不清,只觉得自己活得太淡,像没味的菜、没色的纸。从前的生活,如母鸡一样娴静,从不问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是在一种充满信心的急切等待中悄悄地忙碌,咯咯地下蛋、孵雏。
中国的女人不都这样?于平淡无奇中任劳任怨。想反叛吗,就得准备受罚!像丽丽这样死去活来。
丽丽痛得透不过气了,整张脸都因剧痛而不断收缩着,连嘴唇都没有了颜色。她抓着珂珂的手,又捏,又拉,有时痛得只想坐起来,但还没撑起,就绝望地倒下去,疼痛和痉挛又继续不停地折磨她。坚强的她只好一声惨过一声地叫喊。
静静哭了,珂珂也掉泪。
不久前,丽丽还是个在多少人面前趾高气扬的人物,她的天地多美啊。可现在,她却无助地躺在这里,那些好日子仿佛有千年万年之远,这就是创世纪的夏娃吃了禁果,一个天底下最苦涩的禁果,还要因此被赶出乐园。就像丽丽现在一样吧。珂珂想。
夏娃的勇敢给女人带来终身的惩罚,可从此给人类带来了文明。丽丽的真实、勇敢给她带来什么?
“查泰莱夫人的抉择是人类自我觉醒的一大进步,是人性再生的关键。”劳伦斯不是早已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呢?我敢这么生生死死地吃禁果吗?如果面对的是真实的爱。
丽丽仍然比我强——珂珂在心里服输!
一阵剧痛暂时过去了,丽丽的一身像有一层灰色的阴霾笼罩着,她仿佛自地狱中历劫归来,睁着那双痛惨后显得极乏而又无光的眼,慢慢地对珂珂说:“人,来世一遭太难了,生命珍贵啊!”
静静赶忙止住她:“别说话省点力吧,快吃几口蛋,等会好有劲。”
“是啊,今后我们要活好些,也好好干点事。”珂珂还是把丽丽的话接过来。她何尝没有在这痛苦迎接新生命中悟出点什么。
“珂珂,知道什么是女人?”
丽丽奇怪地发问,让珂珂一楞,一下还答不上来。
“两眼流着泪,双乳滴着——奶,身体淌着……”丽丽的话被又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吞没了。
“医生,医生,她又痛了。”静静在喊。
这次的阵痛来得更长、更剧烈,那凄厉的哀嚎,是来自万劫不复的地狱!
医生来了,一检查,吃惊地说:“不好,孩子头移位了,要慢慢转过来,她要受更大的罪!”
怎么可能?开始检查还是顺产。丽丽啊,命该让你受苦啊!
珂珂和静静看着医生把丽丽固定在床柱上,心如刀割。
丽丽那每分每秒都像苦刑,她连哀嚎的声音都不那么大,她的力气快用尽了。那由喉咙发出的嘶哑声,叫人听了更凄惨。
珂珂脸白了,她转身出门拨通了熟睡中的妇产科主任家里的电话。”
主任赶来了。
“立即手术,拖长了,大人、小孩子都有危险!她亲属呢,赶快签字!”
她亲属?珂珂又楞住了。
“珂——珂,签……保——孩——子!”
产床上的丽丽拼尽全力却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珂珂听到了。
珂珂用颤抖不止的手歪歪斜斜地签了字,头脑却再清醒不过地跳出丽丽用生命淌出的一个大哲学家的话:“要做一个人,首先拿你的身躯和血液去冒险,然后用你的大脑,一刻不停地同你已知的自我去冒险,你会再一次成为一个你过去不可能认识、也从来没想到过的自我!”
珂珂和静静退到手术室外,心急如焚地贴在门上。屋里,丽丽死去活来的挣扎声没有了,只听到金属器具发出轻而脆的“叮当”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过着。
“不好,大出血!”寂静的手术室医生的话音,太清楚了,清楚得如在珂珂和静静耳边爆炸了颗原子弹!
血?丽丽那没说完的话,珂珂突然悟出了。
两眼流着泪,双乳滴着奶,身体淌着血!女人,是血乳泪的混合体!
珂珂没有了泪,只是对着手术室,一字一句地说:“丽——丽,挺——住——啊!过了这一关,让我们好好做女人。”
(选自《芙蓉》1991年第6期)
作者简介:余艳,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理事。毕业于西北大学文学专业,曾先后于零陵卷烟厂、《新创作》、《湖南文学》等部门工作过,并担任过《作家天地》杂志主编,现执掌“湖南作家网”。近十年创作了200多万字的文学、影视作品,出版了散文集《生命的欢乐》,小说集《游离》、《岁岁年年》、《平民笑星奇志》、《作文小王子》,尤其是其散文随笔集《女性词典》一书影响甚大,曾同时以三种不同版本推向市场,远销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及台港澳地区。此外,并著有电视连续剧《红豆生南国》(12集)、《与昨天分手》(8集)。《与共和国同龄》获1999年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