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凤凰国际智库

本期作者：任剑涛（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

中华民族尚未得到自我预期的举世尊重

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强烈荣耀心的民族。一个民族的荣耀心愈加强烈，就愈是要从内部成员的认同与外部世界的公认两个角度加以紧张辨认。相比而言，国家内部成员对民族荣耀的认同，是相对较易的事情。民族成员对民族成就的感知，受代际传承、生活体认和政治制度多重动力的塑造，常常在经意与不经意中，实现荣耀认知的共识与定势。但外部世界对中华民族荣耀的认可程度，就明显有高低不同的巨大落差。这种落差，就与中华民族的自我荣耀心，存在难以弥合的罅隙。姑且不说历史上的差异，即便今天中国告别了贫困和落后，重新成为世界上的重量级国家，但尚未得到中华民族自我预期的世界尊重。我们的内心，是多么盼望全世界对中华民族另眼相看，高度注目，礼敬有加。

不过，要让举世尊敬中华民族，我们民族还得艰苦努力不说，首先还得先认识清楚，中华民族如何才能得到举世尊重？

中华民族完全有自我荣耀的充分理由

中华民族的荣耀心，首先是一种自认的结果。换言之，中华民族确实创造了足以令自己感到骄傲和荣耀的辉煌成就。中华民族的自我荣耀，确实从多个方面呈现出来：

从历史上看，中华民族是极少数开创人类轴心文明的伟大民族。轴心文明，指的是公元前800-200年期间，古希腊-罗马、印度和中国等少数国家，以其文明的原创能力，发现了大写的人，从而开创了此后2500年的文明传承历史。

从物质文明和社会文化上看，中国古代有著名的五大发明：造纸术、指南针、火药、印刷术和算盘。这些发明，不仅推动人类古典文明上了台阶，而且对现代文明的兴起发挥了巨大的推进作用。一个民族，有其中一大发明便足以傲世，何况中华民族为世界贡献了五大发明！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良风美俗，就更是令人赞叹不已。

中国古代发明的计算工具——算盘

从中国古代的制度文化上看，纵横交错的官僚制度的建构，是秦代贡献给全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制度杰作。大国治理的中国古代模式就此生成。当“汉承秦制”成为中国古代政治-行政制度的一定之规以后，分封制与郡县制的混合式制度，便成为大国治理的基本模式。这对现代大型国家的兴起，具有极其重要的启迪作用。

从转型上看，近代中国确实落后于世界步伐。但是，中华民族表现极其强大的历史韧性。多少古老民族，在现代化的疾风暴雨面前，被深度荡涤，历史面目已经殊难辨认。但中华民族历经现代转型的起伏波折，不仅顽强坚持融入现代，而且极力对接传统与现代。在如此复杂的现代转型过程中，中华民族屹立不倒，实在是一个足值民族成员骄傲的奇迹。

坊间流行有种种“中国的世界第一”的主题图书，勿需在此一一引用。总而言之，中华民族完全有自我荣耀的充分理由。

从民国开始中国的国家形象一落千丈

在现代发展上，中华民族确实是落后了。但这种落后，并不是中国启动现代进程之初就出现的窘况。曾记否，中华民族创建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这是亚洲国家成功实现国家现代转型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尽管日本后来的崛起才改写了亚洲在国际竞争中的劣势，但中国在亚洲现代转型初期的垂范，还是值得书写的一笔。民国初期的蓬勃发展，也曾让呱呱坠地的现代中国生机盎然。

惜乎中华民族并不长于限制国家权力的现代政治实践！民国建立之后，国人赶跑了皇帝，但并没有告别皇权专制的精神氛围与政治习性。国家名义上是共和国，也就是人们自己建立的国家，但实际上政治建国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由于国会、政府与司法权力分流的实践归于失败，社会陷入了转型紊乱。结果，袁世凯以旧有的皇权思维解决新生的建国问题，以为复辟皇权，就可以万事大吉。“八十三天皇帝梦”终归一枕黄粱。但国家陷入南北分离的两个政权：北方处在北洋军阀的控制之下，南方被革命志士掀起惊涛浪潮。随后北伐战争爆发，国共合作从合作到分裂，中央政权重建，抗日战争爆发，国共再次冲突。接连不断的国家政治灾难相继降临。中国陷入似乎是万劫不复的贫弱状态。

袁世凯举行祭天大典（图片源自网络）

如果说晚清中国陷入疲弱之初，尚可依稀辨认古典文明的辉煌。那么，从民国开始，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的物质实力下降到几乎被世界忽视的地步。这是一种何等悲壮的中国故事：从古代世界的发展巅峰，坠落到现代发展的低谷！ 

中国的崛起成功改写了现代世界历史

但中华民族岂是甘于落后的民族？！上至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百七十余年来，中华民族总是处在奋力抗争的积极努力状态。为的，就是改变民族在现代边沿上的衰变与落后。这种可歌可泣、积极努力的状态，不仅从反对西方列强的侵略行动上体现出来，也从晚清以来三个政体国际订约、俢约和废约的多重努力上展现出来。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中华民族新生的种种努力，收效甚微。对现代世界来讲，一个国家的独立自主，固然极端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实现富强与文明的发展目标。前者，中华民族经百年努力，实现了预期目标。后者，中华民族经百余年尝试，尚未成功。而且，在国家独立自主时代到来之际，寻求富强的尝试一再受挫，以至于国力一直不强。加之后来陷入内斗泥潭，国家力量的衰变，一直没有改善。

不过，中华民族的现代崛起尝试一直未曾中断。“上天有眼，不负中华”。经过百余年坚韧的努力，中华民族近期终于在物质器物层面的现代化收获颇丰。这当然与国家权力致力发展给经济有关，更与市场经济终于被国人接受和实践相连。这不仅仅是经济领域的变化可以得到的果实。没有经济、政治与文化的相关变局，国家经济总量的迅速做大是不可能的事情。尽管呈现出来的中华复兴指标，主要是国内生产总值（GDP）。

自2014年以来，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机构不断的认为，按照购买力平价，中国的经济规模已经超过了美国成为全球第一。

崛起之际的中国，成为衰败国家寻求复兴的典范国家。这是一个奇迹。这是对现代世界历史的一个成功改写。曾几何时，中华文化被认定为博物馆中的遗存。谁曾想到，中国经过近40年的努力，便成为世界经济总量第二、购买力经济总量第一的国家？！

因此，中国的国家形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G2论出来了，“当中国统治世界”的说辞浮现了，中国重新行使世界领导权的预测浮上台面。

中华民族受举世瞩目却缺少尊敬的原因

可是，恰当此时，中华民族被迫体会两种尖锐冲突的心境：

一者，中华民族经过自己的艰难努力，收获了现代物质文明的巨大成就。中华民族因此再次受到全世界的瞩目。这种瞩目，让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得到局部的满足：毕竟这标志着中国走出了现代转轨以来的衰落，走进了一个令世人重视的新时代。中国人不再被视为贫困、落后、寒酸、窘迫的象征，而让世人看到中国人是一个可以实现富裕目标的民族。

加之，中国以改革开放展现出来的国家面目，确实让人不敢小觑。试想，一个具有近14亿人口的庞大民族，一旦制度松动，让人们释放活力，民族力量之惊人，足以让世界目瞪口呆。改革开放，恰好发挥出这样的作用。这怎能不让世人惊呆。坊间传闻的拿破仑名言，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一旦醒来，世界会为之震动。此言无论真假，但用在中国崛起之际，还是比较贴切的。起码，国人意识到国家的崛起，确实心生一种快感。

二者，中华民族重新出现在全世界面前，却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世界各国人士到中国，体会到“钱多，人傻，快来”；中国人到世界旅游，潮爆，爆买，人头攒动，汹涌而至，花钱如水。中国人购买美国、购买日本、购买欧洲。从漫游世界的国人个体经济实力，世人似乎看到了崛起中国的强大声势。

“买买买”无法建立起世人对中国人的尊敬

但是，买、买、买，还无法建立起世人对中国人的尊敬。因为人是复杂的动物。在相互打量的时候，贫穷，固然不受人看重；但富裕，未见得就让人敬重。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对等发展，才足以生成一个真正受世人瞩目而又得到敬重的民族。

国人在海外排长龙购物。

寻找到现代经济发展道路的中国，在现代心态上仍然是一个非常单纯的民族。由于我们民族在现代转变之际，确立起精神先进而物质落后的惯性思维，因此习惯于把一个国家的落后仅仅看作贫困的结果。于是，一旦国人兜里有钱，便以为解决了国家落后问题。因此，也就自信心暴涨。这就将一个国家的现代发展看得简单化了。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有钱，固然是一个重要指标。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建立了稳定有序的社会政治机制，有着雍容大度的民族心态，能够做到进退有度、和善待人。这些东西，是无形的，是钱买不来的。

千万不要陷入“穷得只剩下钱了”的窘境。这对中华民族来讲，是一个必须紧急逃开的陷阱！国人必须警惕“有钱能买磨推鬼”的潜意识作用。

中华民族必须走出简单化的现代心态。真正做实我们民族的总体现代化目标，才足以既让世人瞩目，又让世人尊重。

中国的经济发展忽略了人的价值

在一个“地球村”里，不受落于人，自然尴尬。但受落于人，是一件异常复杂的事情。

对民族之间的关系来讲，历史上的友好关系，不会自然延续到现时代；现时代曾经友好的关系，不会顺延到当代。作为一种社会关系，民族间的关系受制于当下的行为个体。出现在相异民族面前的个别人物，会促成这个民族对来到眼前的另一个民族的总体看法。个案决定总体，事情就这么简单。

中国确实在经济实力上攀上了一个新台阶。这是怎么赞许都不过分的事情。但是也得承认，中国经济发展所付出的代价相当沉重。这不仅是说经济发展的资源环境代价，而且也是说经济发展对人的价值的忽略。后者的影响，尤其巨大。

以不计代价获得的经济回报，国人鼓胀其钱包。刚刚走出贫困的国人，一时拥有了日常生活之外的剩余资金，还来不及想好如何使用手中的钱财，便面对琳琅满目的消费品世界。于是，穷奢极欲的享乐，几乎成为耗财的唯一方式。一个人均GDP还在世界百来位的低端徘徊的国家，竟然可以消耗全世界奢侈品的将近一半！简直令人咋舌！一个表现出穷奢极欲、疯狂消费的群体，很难得到世人内心的敬重。

刚刚告别贫困的国人生活风格还比较粗俗

话说回来，所有刚刚走出贫困，积累了相当钱财的民族，都会经历这样一个不受人待见的非理想耗财阶段。只是，一个民族必须生发超越物质财富消费的大追求，它才能过上真正令人尊重的体面生活。

直白地说，刚刚告别贫困的国人，还处在比较粗俗地处置物质财富的低级阶段。

这是两种生活风格对撞的结果：这两种生活风格，一属于明显的贫困时代，人们缺吃少穿、节衣缩食、颇感局促，显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无法展现人的风采、创造能力、活跃状态。一属于丰裕社会时代，人们吃饱喝足、注重穿戴、自信心满满，显得面色红润、身康体健，展现出人的风貌、创造活力与动感情形。

这两种生活风格，是两种发展态势注定的：一个国家经济欠发展，处在落后挨打的状态，就只能体验前一种生活风格；一个国家经济长足发展，处在蓬勃向上的状态，就能体验后一种生活风格。从前一种生活风格向后一种生活风格跃迁，有一个过渡阶段。这个过渡阶段的特点，犹如一个不知怎么花钱的穷人突然可以花钱如水，让人不知所措。迅速崛起的国家，犹如一夜暴富的穷人，会极力将所有资产用于感官消费：奢侈品用来彰显身份，身体享乐用于发泄剩余精力。财富的社会功用，一时竟然被私欲所遮蔽。这是一种明显显得粗俗的生活风格。

国人需要超越粗俗生活进入文雅状态

粗俗生活是贫困生活的乐趣所在，也是刚刚富裕时期生活快感的寄托。只有变化气质、提升品位、丰富体认、感受多元，才能真正悟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因此，超越粗俗生活，进入文雅状态，就成为有品质的生活之必须。

文雅的生活乃是具有坚定价值支撑的生活，乃是张弛有度、灵肉合一的生活，乃是秩序井然、节制有度的生活。过上这样的生活，需要国人努力实现两个超越：一是超越农业社会家庭化的成员融洽生活模式，确立流动社会的陌生人来往规则；二是超越市场经济初期阶段粗鄙的物欲膨胀，确立成熟现代社会的健康社会模式。

农业社会的生活习性不见得是粗俗的，但一定难以精致化。短缺的物质供给，注定了发展高雅情趣的资源匮乏；土地的约束，让人们很难打开视野，寻找更有趣致的生活模式。工商社会提升人生的品质，不仅在于人们会有丰富的物质资源、闲暇时间和精致谋划，而且在于世界范围的流动，让人们有机会体验不同民族的生活情态，因此感觉生活的趣意盎然。文雅的生活，就此成为主流的生活风格。

成熟现代社会的生活，既然不同个体具有个性选择的广泛空间，也让人们可以在不同生活世界之间来回穿梭，广义的“旋转门”机制，让人们不再被约束一个生活世界之中，并被这一世界的单一趣味所宰制。从商、从政、从学、从军的入行选择，不再是终身性的了，而是人生活某个阶段的职业定位而已。随着人们对职业僵硬分工的超越，伴随人类对严重束缚其全面发展的物化条件的极大改善，人就可以实现文雅生活，也就是一种情理交融的生活目标。这是我们民族必然会确立起来的崭新生活模式。

中华民族应当不甘于现代文明消费者的地位

必须承认，中华民族目前仍是现代文明的消费者。但我们也因此必须下定决心成为现代文明的生产者。

作为现代文明的消费者，我们民族消费着西方国家发明的各种现代要件：现代的基本价值，如自由、平等、博爱。现代的制度安排，如宪政、民主、法治。现代的生活模式，如公私分流、多元文化、宽容精神。这不是羞耻的事情。中华民族在古典文明的发展阶段，对人类文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在现代文明创生阶段，西方国家发挥了类似的引领作用，似乎不应感到奇怪。这是不同民族组成的多元现代世界必有的轮替。

就像古代历史上中国的邻国心安理得地消费中华文明成果一样，今天中国也完全可以舒心惬意地消费西方文明成果。而且我们还必须超越狭隘的民族心理，大度地为西方各个民族领现代风骚而欢呼。从中，寻求更高的文明定位，争取在文明间的竞争中重新站在制高点上。如果中华民族顾影自怜、不思进取、甘居末流，就会永远处在现代文明的消费者低位。这样的消费者状态，就应当被民族成员警惕了。

中华民族甘于现代文明消费者的地位，就是一个不愿再为人类文明发展做出贡献的消极民族了。这不是我们民族该有的定位。须知，消费现代文明不可耻，但只满足于消费现代文明，就相当可耻了：那等于将我们民族定死在寄生虫的位置上了。因此，我们必须有贡献于人类——这既是历史的催迫，也是现实的激励，更是未来的召唤。

富裕与文明有助中华民族受到举世尊重

中华民族之开创现代文明新境，由三个指标呈现给世人：我们民族，能够生产足以供世界各国共享的精神产品，能够产出让世界各国受益的制度创新成果，能够创制使世界各民族感到幸福安康的新型生活方式。

生产足以供世界各国共享的精神产品，需要精神根柢上的同气共求。尊重和理解各个民族国家的独创性，发现各个民族国家独创文明的共同特性，致力挖掘为各个民族国家乐于接受和践行的精神价值，求同存异，取其大端，才足以生产出别人愿意与我们共享的高品质精神产品。那种与西方国家对峙的心理，是无法推动我们民族形成开放的心境。当然也就无法推动我们民族生成共享的精神产品，只能生产由我们民族自闭性地自恋的低端产品。

中华民族的制度创新，不可能横空出世。制度创新的前提是保守制度规则。对一个现代国家来讲，谨守宪政、民主与法治的制度底线，是创新现代制度的前提条件。以此为基点，提升宪政品类、升华民主品质、改善法治状态，成为制度创新的基本取向。千万不能“没有学爬，就想学飞”。虔诚地成为现代制度文明的“学生”，是我们亮丽地成为现代文明的“先生”的先决条件。保有前一个身份，是具有后一个身份的条件。

即今而言，中华民族参与创制现代文明的紧迫性，弱于实践现代文明的紧要性。尽管实践现代文明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再造现代文明的过程。但两者不能随意混淆。“毕其功于一役”的贪大求快，会造成民族发展的大跃进悲剧。教训沉痛，不可不慎。有效实践先导制度文明，将让我们民族走出革命的喧嚣，进入宁静的理性状态。而在现代制度文明的实践过程中，我们民族已经深知市场经济对自己集聚财富的重大效用。进而，在实践其余的现代制度文明时，我们民族必将走上全面的现代文明道路。

从富裕到文明，是中华文明的又一次蜕变升华。富而有礼、强不凌人、进退有度、主持公道，势将获得国际社会对中国的亲善有加。中华民族在崛起之际那种不受尊重的落寞，会一扫而去，不仅会成为国际社会的平等一员，而且会成为大家敬重的一员。至于那种独领风骚、支配世界的中华帝国设想，在此可以休矣。